一個奇妙的冬日，與三堂人生的功課

昨天，我看見了在芬蘭居住將近七年來，看過最美的冬景之一。

其實這一天，我並不是特別去旅行尋景，而是受邀去參加一場桑拿研討會，聽芬蘭人討論桑拿如何可以發展成更好的「芬蘭旅遊業產品」，同時也分享做為「外國人」對桑拿的想法。

然而，這一天真正最大的收穫，是一路上被大自然震懾的感動與生命啟發。回到家後，我把照片透過Flickr、Plurk、Twitter、Facebook等社群媒體即時分享，同時一次又一次地翻看這些照片，整個人好像又凍結在那些時刻，可以目不轉睛的繼續凝視這些自然中的神奇。

在這個奇異的一天裡，許多事都不在預期中發生，卻都極為美好，彷彿生命在這極端美麗的一天中，再次教給我三堂人生的功課。

我不知道我體悟到人生功課，能否帶給別人什麼啟發，然而，我還是決定在這裡，為自己記錄下眼中與心靈中的風景。

跳脫文化制約，「自然做自己」- 從出乎意外的擁抱開始，

先從昨天早晨的一個小插曲說起。

昨天要去的地方，離我們現在住的小城大約有一小時多的車程，於是一早預計要讓我搭便車的亞娜，就約好了來加油站接我。遇見亞娜的機緣本身就很妙，去年底我們兩個都正好參加了「城市文化行銷的討論會」，她正好就坐在我旁邊，對大家「宣傳」這個即將到來的「桑拿研討會」，會後她問我，願不願意也來參加研討會，分享「外國人眼中的桑拿」。

還記得她苦惱地說，原本想要找當地的大學生或交換學生來分享，卻沒有人願意。而我喜歡桑拿，又很喜歡分享，就一口答應下來，雖然研討會的地點Lappajärvi離我住的城市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，但我覺得難得去走一趟也不錯，印象中那裡有一個美麗的隕石湖。

而這一天早上，當亞娜從加油站現身時，我迎向她，完全沒有經過思考的，我竟然給了她一個擁抱!

請注意: 這裡不是法國，是芬蘭，芬蘭人絕對不會非親非故還跟你不熟時，就對你自然擁抱。當時的她原本也是要伸出手來要跟我握手的，沒想到我就這麼大剌剌地直接給人家抱下去(笑)。其實我一直也沒搞清楚，當時的自己為什麼會去「擁抱」一個只是第二次見面、也還不太熟的人。

後來想想，也許自己過去這兩個月沒上班的結果，讓我就某方面來說，「脫離」了習以為常的芬蘭社會隱性「文化制約」，因此整個人的行為舉止更加「順自己的感覺自然而行」，完全「忘記」芬蘭一般社交場合中大概是什麼樣的規範。

「忘記」竟也有忘記的好處。我要是記得太清楚太認真，就會跟芬蘭人「一樣」，擁抱也就不可能會發生。我很開心當時頭腦裡是一片空白，完全依直覺與感覺而行，現在回想，當時那一個發自內心、沒有任何理由的自然真誠擁抱，也許無意間就開啟了一整個很順遂的一天。

一路上，我與亞娜也真的就有如一見如故的朋友般聊得很開心，看到我拿起相機對著早晨朦朧光線中的白色森林猛拍，哪怕有一點趕時間，亞娜還是很體貼地建議「我們停下來幾分鐘沒關係，讓妳拍一下」;

一路上，我們也交互著對路旁風景驚艷大喊「看左邊…看右邊…」我們聊起這附近的國家公園，聊起自然，她甚至給了我幾個到國家自然公園裡行走的好建議! (當她在說的時候，我幾乎有一種deja-vu的奇妙感覺，因為這兩天我才正好在想著，需要跟誰問一下這方面的資訊，沒想到這一天就碰到亞娜，自然的把資訊告訴我了!)

她甚至說:「真可惜我們住的城市隔了一小時，不然我可以常常跟你一起到自然裡去走走!」當時聽了心裡真的覺得很窩心，說真的，打從搬到這個小城市來，僅管工作中認識的芬蘭人很多，但都只是「同事」而已，私下各有各的生活彼此並不往來，這還是第一回「芬蘭人」主動「有心」，會想以「朋友的角色」，邀我一起去自然中走走。

也許是我們一拍即合，也許是早晨無所名故的擁抱起了某種化學作用? 我也不知道，只是這一天，真的就是如此美麗地開始。

我想起過去這幾年來，總是很努力地要融入芬蘭社會，在其中既有豐富收穫，也不乏「打落牙和血吞」的挫折與寂寞經驗，慢慢地慢慢地，這兩年來自己越來越能從中找到一個自在舒服的位置，越來越喜歡一種「既融入也不融入」的狀態，越來越覺得可以有足夠的覺察力，「跳脫不想融入的部分」，擁有真實的自己。如何在文化的衝撞與進出之間，把握住自己，是我許多年來不斷在學習的功課，而此時此刻，我開始覺得，有了一些些進步。

向北國自然與東方經典，學習人生

到了研討會的會場，時間還早，早晨九點半，我於是延著結了凍的湖邊慢慢走，景色出奇的美麗。湖面上白霧籠罩，樹影間透著神祕奇異的藍光，早晨的太陽在天邊緩緩的透紅，銀色的樹林在無可比擬的晨色中安靜又柔軟。僅管每個冬天都會有一些白雪陽光的美麗冬日，但我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顏色與這樣的奇景，有如某個神話中才有的世界。

想到曾有人問，芬蘭的冬天是不是都差不多一個樣? 其實真的不是，其實每一天都完全不同。

前一天我與老公在家附近散步的時候，他也說: 「這樣的銀白色與樹上的冰雪結晶，需要非常特殊的溫度與溼度結合，非常特殊的氣候條件，才可能會發生，我們能看到這樣的景像，其實很難得。」

這個禮拜芬蘭處處瀰漫白霧，為平日的白雪風景更增添上一份奇異的夢幻色彩，這樣的景象非常罕見，之所以會發生，是因為芬蘭上週極凍，凍到連續一週零下二十度到零下三十度，此時當西方海平面的溼氣逐漸移來，海面溼氣遇到陸上極凍的空氣，才出現這樣的景緻。

沒有一天完全一樣。

也沒有哪一個時刻的美會重覆。

所以我相機按不停，補捉四周銀白森林與湖面煙霧朦朧，哪怕是同一片樹林，一天中不同時刻拍攝的結果，也完全不同。

唯一不變的定律是: 天氣越冰凍，芬蘭的冬景就越美。因此每當我們害怕冰凍低溫的同時，心裡也會有一種莫名的期待，因為我們知道，忍受低溫的「報酬」就是極美的冬景。

我在湖邊走著，想到古人說的「未經一番寒徹骨，焉得梅花撲鼻香」。現在就真的可以體會，這句話不是拿來勵志用的，自然的生命中真的就是如此!

北國四季中的自然智慧又何需遠道來尋? 翻開中華文化古代的經典，裡頭處處是四季自然的真實智慧，前一陣子在翻閱黃帝內經就發現，這本醫書原來根本是生活之書，醫道就是自然之道，自然智慧就是人生智慧，在北國自然中驚艷極地之美，從中思考人生的同時，我越來越能「讀懂」的，反而是年輕時根本「沒興趣看」的中文經典，因為我真的發現，「尊重自然之道、順天而行、甚至天人合一」的精神，早就存在於古代的中國哲人思想之中，只不過現代的芬蘭人，在各種歷史自然文化條件的環境下，正好順其自然地也就這麼實踐著而已。

這種感覺也很像是: 看到北國的自然四季美麗如金時，才發現，自己從出生時就已經抱著一大桶金，只是當時太鈍了，沒懂得認而已。

於是我也深感自己的幸運，從南島到北國，繞了這麼一大圈，見識了他國文化之美，終於也得以重新體會自己的文化之根，重新思考這個簡單的道理。

欣賞芬蘭人的長處之餘，我也開始懂得三不五時地「跳開」，「不該學的就不用學」(比方芬蘭人的冷漠與過份矜持？)，畢竟，沒有哪一個民族是絕對的優秀，也沒有哪個文化的習性是絕對的正確，對於好與不好的認知，都會因時因地變遷，並隨著當時的思想潮流而改變，唯一不變的是，每個民族就跟每個人一樣，各有獨特之處，人的生命也跟自然一樣，隨著四季而行，如何能「順其自然」，順生命而行，自然做自己，是每個人都該學習的人生功課，無論人在哪裡。

從自己的心靈，尋找真正有意義的「頭銜」

主辦單位在之前就問過我，希望以什麼「頭銜」在桑拿研討會中介紹自己。我想了想，最後在自我介紹的部分寫上: 「作者、自由撰稿人、部落客」。結果有趣的是，所有的人都把焦點放在最後那個「部落客」身上。

當時採訪我的記者，在訪談後私下問我: 「部落格能帶給你收入嗎?」「你總要有辦法能養活自己吧?!」

另一個同樣是居住在芬蘭的外國人也在午餐時問我: 「你能靠部落格賺到什麼嗎?」

(奇怪，反而沒有任何人問起寫作、自由撰稿的收入問題。我猜大家大概心裡都有底，寫作撰稿大概是某種「副業」，然而我把部落客這個頭術大剌剌地放在自我介紹上是什麼意思? 難道我真的用部落格謀生不成? )

我的回答是: 「不，到目前為止我的部落格能賺到的錢非常有限 (心裡也想著: 搞不好其實都在虧錢，主機代管費每年也要繳不少啊)，但是部落格帶來的人際連結與自我發展的可能性，在我身上已經發生很多奇蹟般的人生機緣，透過這些機緣都曾帶給我各種不同性質的工作機會(並因此而有收入)，僅管收入不直接從寫部落格的文章本身而來，但是如果當年我沒有開始寫部落格，這一切都不可能會發生。」

在回答問題的同時，我其實也再一次思考了，「頭銜」對於大部分人的意義。

「頭銜」，一定要是個可以賺錢或是謀生的事情嗎?

是否因此，「部落客」被這個頭銜，才會引起這麼多的「問號」呢?

是不是我們都已經習慣，以「頭銜」來看待自己，看待別人?

可不可以有一天，「頭銜」不一定要是工作職稱名，更可以寫出那個藏在層層「頭銜」背後的，每一個獨特的人?

「頭銜」可不可以也是:

「享受在家裡晃盪、用廚具變魔術的女人」

「喜歡在森林裡餵松鼠小鳥的，永遠的小孩」

「在時空中遊走跳躍、對世界永遠不厭倦的旅者」?

… … …

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，不過我倒真的開始希望身邊所有認識的人，都開始用這樣的方式，告訴我他們是「誰」。

至於我自己，為什麼要在我的「頭銜」上，掛上部落客? 終於，我也藉由別人的提問中，重新發現自己的答案:

也許因為我始終不認為，正好在做的「工作頭銜」，能夠代表「我這個人」。之前曾有的各種工作頭銜，對我而言只不過是當時「正好在做的事情而已」。也許，下一個工作，我的「頭銜」又換了。工作和頭銜可以隨著環境與機遇不斷改變，但是我知道，無論我在做什麼，喜歡寫作、寫稿、寫部落格的初衷，都不會改變，而且透過做這些，我會從中感受到「自己」，至於這一部分能不能成為主要的收入來源，那又是另一回事了。於是，我可以很開心也很心安理得地，用作者、自由撰稿人、部落客來當做我的「頭銜」。

當然，一般人可以理解的「工作頭銜」在很多場合中是有其必要，不過以我這回的例子來說，我既沒代表什麼公司組織，也只是以我「個人」的經驗來分享對桑拿的看法，那麼「頭銜」越「個人」不是越好嗎? 其實我對自己這回的「頭銜」還不夠滿意，也許下次我該使用「喜歡在自然四季中走路發呆、常常只問創作不問後果的人」，來當做我的頭銜… :p

我似乎覺得自己開始走到另一個階段，不再像從前一樣，覺得需要在芬蘭社會中「証明自己」什麼，好像，能隨喜自在的做自己，就很好了。

這一天下來，除了意外的自然美景之外，真正的收穫大概就是，我發覺自己「站得更穩」了，不再急著要求自己該如何更「融入芬蘭社會」，也不再介意他人會對我此時此刻的生活狀態或「莫名其妙的頭銜」有什麼「評價」，似乎在心中找到一股更清楚堅定的力量，更能自在愉快的開始每一天，自然勇敢的「做自己」。

到了這個年紀，「自然做自己」的感受，又與二十來歲時的「隨心所欲做自己」有了極大的差距，也許該說是一種，在人生明知許多不可為與不得不的自然限制中，更懂得心平氣和、一切順自然而行的一股，心的力量吧。

這是昨天在自然的行步中與人的交流中，我得到的三堂人生省思，而「跳脫框架自然做自己」、「向自然四季與東方經典學習生命道理」、「不斷認識與接受自已，從心中培養溫和堅定的力量」，也許也是我正在經歷的人生功課，能感覺到自己比以前有一些進步，就是這奇妙的一天中，最棒的收穫了。

昨天拍的照片集錦如下:

後記:

昨天又很「意外」地，被芬蘭國家廣播電台YLE的地方電台採訪，又莫名奇妙地上了電視，這次是被採訪「一個台灣人對芬蘭桑拿的感受」。現場加我一共有四個外國人，為什麼記者指定要挑我來做採訪我也不知道，反正當時就是既沒打扮又包得像狗熊，現在還是不害燥地擷張圖為自己一併留紀念…(反正二三十年後滿頭白髮時，一定會覺得此時怎樣都好看，就像現在回頭看十多年前自己的照片一樣，再怎麼蠢看起來就是青春啊，呵…)

新聞也有連結在此，我就不翻譯了: